People·Celebrity·Cover02.04.2024

【封面人物】她們仨.一場關於女導演的電光幻影對話 | 許鞍華.卓韻芝.黃綺琳

訪問尾聲,問3位港產女導演可有甚麼建議給新生代,2020 年成為全球首位獲得威尼斯電影節「終身成就金獅獎」的女導演許鞍華斬釘截鐵說:「我的建議,是叫人別問人給人建議!」擲地有聲,確實我們已回不去那曾年產逾 300 部電影的菲林年代,這片彈丸之地曾為大大小小導演們,提供過一個既可小試牛刀又能磨刀霍霍的修羅場,彈指間卻已落入人人以為拍3分鐘短片便能成名的數碼時代洪流。

所謂「建議」總有一天不合時宜,那誰不是摸石過河尋找自己的電影路?慶幸香港電影界是全球最多女導演的地方,在不同世代拍出亮麗作品,今個春夏就有3齣港產女導演作品接力上場,包括卓韻芝的《送院途中》、黃綺琳的《填詞L 》和可能是許氏最後影作 — 紀錄長片《詩》,是次藉著她們仨的對話,來回顧與展望港產女電影人在影壇上的過去與將來。

Photography : Ricky Lo assisted by Kelvin Sim and Tommy Ng
Text : Joshua Wong
Makeup : Soie Ip (Cheuk Wan Chi), Annie G. Chan & team (Ann & Norris)
Hair : Peter Li (Cheuk Wan Chi), Annie G. Chan & team (Ann & Norris)
Wardrobe : Tory Burch

On Cheuk Wan Chi: Tory Burch Collared Crew Neck & Rabbit Print Denim Skirt, On Ann: Tory Burch Logo button coat, On Norris: Tory Burch Cut-out cashfeel cardigan & Twill Cargo Pants

別被性別標籤化

據資深電影人魏時煜曾指出,1997 年前由香港女導演執導的電影逾130 部,參與拍攝過的更多達 200 部,香港電影界是全球電影界中最多女導演的。而由70 年代末興起的「新浪潮」到千禧後的「鮮浪潮」,香港影壇出現過為數不少出色亮麗的女導演名字,這次本刊邀請許鞍華、卓韻芝、黃綺琳以過來人身份談談女電影人在港產片的空間與發展。

J: JESSICA

許: 許鞍華

卓: 卓韻芝

黃: 黃綺琳

J: 對女導演在港產片的發展仍抱樂觀態度嗎?
許: 就算是否樂觀,我覺得最大問題是現時大環境下,男男女女都很難做,所以不應將焦點放在細問題,而更應關注大問題吧。

黃: 不過每當有人問我關於「女導演」這回事,我都不懂得回答,我也好奇以前導演是怎樣答,記得有次看到《好好拍電影》(由文念中執導,拍攝許鞍華的導演生活)許鞍華一聽這個詞語在鏡頭前嘟咀,大有不應當作一回事的意思吧!

卓: 其實導演是整個劇組的領導,落到片場導演不懂處理問題,不論男女有都會受到全組人員黑臉白眼吧!身份不是女導演首要思考的問題,只是會有人有意或無意地「提醒」你,好像開始創作(寫作或寫劇本),每一個人都走來會問我是否寫愛情,拍戲一定拍愛情片,好像只懂寫這種題材。不過我的心態聽完就算,轉過頭把自己性別拋諸腦後,繼續自己的創作。

黃: 我也想起有次為《金都》出席評審會(2020 年),現場一位女評審走來跟我說:「別標籤自己電影是女性電影,不需要去界定自己電影是男定女。」

許: 不過大家有否發現,近十年出席電影節酒會時,發覺許多女導演在外形和打扮,終於做回一個「女人」。在我那個年代,很多女導演打扮都刻意男性化,就算演員轉做幕後,都會肥了20多磅,好像要完全掩藏自己性徵才可繼續在這行業工作,現在不用,可以做回自己!

卓: 所以,都可以說是一個時代的進步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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詩意與影匠 許鞍華

分享女導演在時代如何自處心得,同時也將焦點放回她們仨的近況,談到自己新作《詩》,許鞍華有這樣的一句說過:「這可能是我最後的作品;想拍詩,是因為詩拯救了我。」

在她大學時期主修英文及比較文學文學關係,把「詩」化成影像,一完導演埋藏已久的心願,大可視作這位揚威海外的港產導演,用電影語言來寫一首詩給她成長的地方吧。電影是以紀錄片形式拍攝,共分三部份:有她親自拜訪多位香港詩人,包括淮遠、飲江、鄧阿藍、馬若等;藉珍藏照片和錄像向已離世的西西和也斯作致敬。其餘兩部份則走訪移居深圳的黃燦然,和於台灣講學的廖偉棠等。

至於早前舉行第 74 屆柏林影展,除了傳來振奮消息— 香港導演楊曜愷所執導的電影《從今以後》奪得泰迪熊獎外,也是許鞍華繼1996 年之後,第二度獲邀擔任主競賽評審,作為全球三大藝術影展之一,其評審操作是怎樣,她這樣回道:「跟其他電影節大同小異,最後入圍作品大約20至30 齣,所有評審都必須觀看過才可投票,其間會有電影相關人員作推銷,但大會沒有指明方向,評審仍可投給自己認可和喜歡的電影。至於是否內定一種主題或新意識形態?我覺得不是大會刻意安排,其實是反映世界潮流!例如某幾年會特別多人關注女性主義的主題,近年多了探討離鄉別井的難民境況,那是每一代創作人利用電影回應時代的本意。當然也因某些題材在過去幾年較易獲獎,也有一定關係吧!」

About Ann Hui

1947 年出生
電影作品:《 投奔怒海》、《女人四十》、《天水圍的日與夜》、《 桃姐》等
曾獲獎項: 曾六次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,三次金馬獎最佳導演和威尼斯電影節終身成就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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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何應對被忽視

時代應不斷進步,最理想大概連性別也忘掉,將導演名字化成個人品牌讓作品能帶出更多的可能性。然而要走出互相尊重的多元社會,尚有一段路要走,而過程中總會遇到形形式式的忽視,她們又怎樣應對呢?

J: 在拍攝工作時,有否感到女性身份而被歧視?
許: 拍《書劍恩仇錄》(1984 年)時,劇組人員真的不大理睬我,可能因我是女性,其次當時的我38 歲,不化妝的話外表予人「𡃁妹」之感,因對很多人心中導演起碼到中年才有資格擔當,竟然有一個他們不認識的香港女導演,走來內地指導他們拍攝武俠片,再加上國語不好,真的感到被歧視。

J: 他們竟然不知道你的大名,那最後怎樣解決?
許: 我捉着達式常(該劇男主角)不斷講我的要求,他在內地是大牌演員,幸好沒架子,對我要求都願意試,其他演員看到,才對我開始多點respect,而respect 是這樣爭取回來。現在回想當時我的態度也很奇怪,完全不覺難受,沒感到他們不是,而我一心只想拍好部戲,用盡方法convince(說服)對方就夠吧!

卓: 或者做導演在現場有太多事情問題需要顧及和處理,哪有時間去理會或消化是否被看低的情緒和感覺呢?

黃: 我遇到是經驗問題。早前到台灣拍攝 Netflix 的《此時此刻》,劇組有五位導演,其中有兩名女性,在拍攝時其餘四位導演都感覺其中一位攝影師,對我待遇不同——特別不聽我的指示,有種「欺負我」之感。後來這位攝影師打給我,說可能我在港拍開indie(非主流)或low budget (低成本)的電影,不懂用怎樣術語對他提出要求⋯⋯所以我覺得是經驗不夠吧!

卓: 相對來說我屬輕微程度,離不開因為女人,拍的一定女人戲。之前為《送院途中》找出品人,對方一看角色名字較中性便問:「想講兩個女救護員⋯⋯」並自行構想兩個女救護的電影海報⋯⋯喂喂喂,你不是看過劇本嗎?明明角色叫王維呀!

自傳的延續 黃綺琳

雖然於2012 年取得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藝術碩士(主修電影製作)學位,但黃綺琳最愛的其實是填詞,少女時代的她更寫過多達300 首詞,而當專業填詞人更是她畢生志願,在旁的許鞍華大導一聽不忘幽她一默:「做填詞搵到食嗎?」

黃綺琳 :「這句對白也在電影中出現呢!其實我真的很做成為填詞人,只是一直都不成功,唯有轉行當導演,而我更將這段最後放棄的經歷集結成一本小書《我很想成為文盲填詞人》。」其實2011 年,Norris 已被華納羅致旗下成合約填詞人,最終她決定放棄夢想,出完小書後向電影發展,而這本小書就成為《填詞L》的藍本。

2019 年由她編導的《金都》在香港影壇取得不俗成績,在構思第二部作品的題材,於是她把人生最愛的填詞作把《填詞L》題材,有鑑上次《金》有少許薄利,她與拍檔一人一半自資拍片,這也體現了時代不同,新一代連拍電影要靠自己課金了。「我們這一代很難依循以前的方式,以往有電影公司導有不同拍攝計劃給導演選擇,現在很多都沒戲拍,也不想浪費時找投資,而且我們在低成本製作已有點經驗,所以決定投資自己作品。」

About Norris Wong

1987 年出生
電影作品:《金都》、《填詞L》、《猛鬼3 寶》等
曾獲獎項: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最佳編劇,香港電影金像 獎新晉導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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J: 那現在女導演拍戲有甚麼心得分享?
許: 首先,女性故事和以女性角度拍一個故事,是兩回事,但經常被混淆搞亂。女導演本身已是女性角度,但好像我,又不是典型女性那種,我拍《詩》時出現一個奇怪現象,有人會提出「不在香港住,就不是香港人。」其實我並非在香港出世,也視自己為香港人,這跟女性身份有少少這回事。

卓: 我發覺好多非常喜愛的電影,都是透過導演「眼睛」去理解他人的世界,拍戲也不給自己更多boundary(界限)。

許: 所以,應該拿著女性權利去講更多的事,保持開放態度,給自己更多容納空間,發掘更多可能性角度。即是,別因為女性身份,就抗拒或不拍貶低女性的電影等等。

卓: 另外,別因電影要有人看先拍,其實給人感覺好像我們懂得觀眾口味,好懂得商業計算⋯⋯

許: 就算懂得,也不要計,因為拍電影基本原意,是表達自己吧!

黃: 每次拍攝過程都會聽到不同聲音,自己也不斷修正,有時都擔心自己鑽入牛角尖,幸好今次有拍檔(黃鐦)幫我抽離,發現有一個幫忙審視而自己有信任的戰友是重要的。

卓: 對,朋友要信的,總之當覺得自己太好時候,其實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。

活過來的人 卓韻芝

近年除了當上ViuTV 選秀節目《全民造星》的導師和評判,原來也籌備親自編導的電影《送院途中》,談到這次電影的由來,就讓她娓娓道來。

Vincci :「其實是有點複雜,因為母親離開時,我是替她做安樂決定的那一個,這個心結兩年後仍然過不到自己,總是責怪自己好似沒有給機會她,也因這件事導致我後來也給人『送院途中』。」2016 年後,她舉辦了一場名叫《你個樣好單身 One Night Stand 之 Happy Birthday To Me》的棟篤笑,在面書專頁發文解釋因在她生日期間上演才命名,怎料竟令一位網民留言,一句「好開心你沒死到!」令她想查這位網民究竟是誰。

她續說:「我DM(私訊)問認不認識他,原來他就是當年送我去醫院的救護員,於是我邀請他來看表演,他也帶了一份生日禮物送給我,就是一架很細小的救護車模型,我把它放在書桌上,不斷幻想這架車發生過甚麼事,每一天見盡生死,救護員又如何自療呢?」

於是她著手創作劇本拍成電影作回禮,獻給讓她活過來的救護員,而《送》更成為去年香港國際電影節閉幕電影。「當然劇本不應是自傳,故事也有自己的生命。不過很多都從自身經歷開始,然後開始忘記自己,而作為一個女導演要領導兩個男演員(古天樂與游學修)也是特別的經歷。」

About Vincci Cheuk

1979 年出生
電影作品:《出埃及記》、《失戀急讓》、《送院途中》等
曾獲獎項: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最佳編劇